《中央帝国的哲学密码》 - 古代的“统一思想”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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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汉建立后,汉高祖最关心的问题是:如何将一个前朝的混混打扮成众望所归的皇帝?如何从人心所向的诸侯体制转变成人们普遍认为失败的中央集权制?为了解答这个问题,叔孙通强调用礼仪来固化统治者的地位,通过对礼仪的刻意强调,去降低、侮辱每一个臣民的人格,来彰显皇帝的权威。他的尝试虽然短期有效,但长期却失败了。法家和道家认为,皇帝的合法性建立在人们的适应之上,只要经过几十年,人们适应了新的社会秩序,就会接受刘氏做皇帝。但在如何维持政体上,法家采取了加强权力的做法,而道家采取了放松控制的做法。 法家和道家在汉初都起到了稳定社会的作用,却无法解答“为什么只有刘氏才能当皇帝,别人不能当皇帝”这个问题。于是,儒教登场的时机到了。 当陈胜从楚地的大泽乡打出反秦的大旗后,秦二世慌了,连忙召集几十人,开了一次智囊团扩大会议,叔孙通也有幸列席。智囊们议论纷纷,出谋划策。但吊诡的是,他们并不着急告诉皇帝如何镇压反叛,而是为了两个词语吵起了架:陈胜反秦到底是一次谋反大乱(反),还是普通的盗贼小乱(盗)?现代人看来,当陈胜起事后,朝廷不首先发兵,而是争执这是一次“反”还是一次“盗”,如此唯名论显得很荒谬。 但在秦朝,这样的区分和法律有关,根据规定:如果是谋反,那么秦朝必须从中央调兵去镇压;如果只是盗贼,那么中央就不用调兵,而是由秦朝的地方政府(郡县)组织“地方警察”一捕了事。区分“反”还是“盗”,关系到中央和地方职权划分问题。大部分人认为,这是一次谋反,需要从中央调兵去镇压。只有叔孙通持不同看法,他认为这只是一群盗贼,地方政府对付他们绰绰有余,不需要动用中央军。需要说明的是,按照现在的理解,需不需要动用中央军要根据陈胜军队的规模而定,如果预感到地方政府对付不了陈胜,就要赶快动用中央军。但当时的儒生们不管持有哪个观点,都没有去考察“陈胜军队的规模”这个事实,而是从教条上寻找支持。 比如,认为这是一次谋反的人是这么论证的:凡是人臣,就不应该有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的行为,所以,只要有此种行为,就是谋反。而陈胜的行为已经构成了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的行为,所以应该被认定为谋反,杀掉。既然是谋反,就要动用中央军。[2]叔孙通的论证则是:秦朝统一后已经天下一家,连全国的兵器都已经没收了,中央政府也早已宣布天下不再用得着兵器,已没有战争。既然没有战争,皇帝又如此英明,法令又这么明晰,官员这么称职,怎么可能会有谋反?既然不是谋反,就只能是盗贼而已。既然是盗贼,那么就交给地方政府处理,皇帝仍然吃喝玩乐就是了。[3] 秦二世本来就不愿费神处理政务,叔孙通的说法正好符合他的本意,于是皇帝大喜过望。这时摸准了皇帝心思的人纷纷改弦更张,赞同叔孙通的观点。到最后,所有认为是“反”的人都被抓起来坐牢,所有认为是“盗”的人都没事。叔孙通则获得一件衣服和二十匹帛的赏赐,还从候补博士转正了。叔孙通离开皇宫后,预感到秦王朝已经风雨飘摇,连忙逃走。而听了他计策的秦二世稀里糊涂丢掉了江山。就这样,叔孙通的第一次机会灰飞烟灭。 真狗啊 更令他想不到的是,这次他投靠的主子是个来自楚国地域的痞子,尤其见不得读书人,一见穿着儒生袍子的人就厌烦。叔孙通整天长袖阔带,高髻大履,自然没有好果子吃。为了迎合刘邦,他只好换上楚国的短衫,来讨得刘邦的欢心。此刻,叔孙通已经跌到了人生低点,如同丧家之犬一般不断地更换主子,却从来没有得到过一块好肉。 当年,他出来时耀武扬威地带来了弟子百余人,都希望通过他获得一官半职,但被他打消了念头:如今人家需要的是打仗的,你们这些文弱书生靠不上边。但实际上,是因为他本人在刘邦的心目中也人微言轻,只不过混口饭吃而已。就在这时,这个如同丧家之犬一般的五姓家奴(甚至有人说他侍奉过十位主子[6])却突然转运了,因为战争结束了… 战争与和平,文人与武人。 公元前202年(汉高祖五年),被边缘化的叔孙通突然求见汉高祖刘邦。此刻西楚霸王项羽已经被彻底击败,自刎于乌江。刘邦在定陶称了皇帝。本来应该是一派祥和景象,总是添乱子的叔孙通又有什么事要求见刘邦呢?原来,他发现了刘邦体制的一个漏洞。这个漏洞是:没有人知道皇帝是个什么东西。 刘邦心目中的秩序是秦朝式的,由一个君主(皇帝)统治中国所有的土地,在皇帝之下都是听从皇帝指挥的中央官吏和地方派出官吏。这些官吏都不是世袭的,必须由皇帝任命。在击败项羽后,刘邦随即称帝,就是为了建立这样的新秩序。但无奈的是,刘邦在击败项羽的过程中,不得不求助于许多诸侯和将领,为了安抚他们,必须保留若干个诸侯国家当作犒赏。这样,刘邦早期的汉帝国实际上既不是项羽式的,也不是秦朝式的,而变成了周王朝式的。刘邦控制了关中(陕西)地区、四川地区以及一部分函谷关以东地区的领土,这部分土地由中央政府直接管理,但在南方、东方、北方,仍然有一些不归中央政府管辖的诸侯国。 即便在刘邦的中央政府内部,人们也不知道皇帝到底意味着什么。那些当年的大将本来就是粗人出身,他们以为自己和皇帝分享政权,仍然把他当作带头大哥。在刘邦飨宴群臣时,大臣们喝醉了酒大呼小叫、互相争功,说急了眼就拔出剑来拍打柱子,这些行为让刘邦感到头疼不已。从骨子里,刘邦羡慕的是秦朝的规矩。在秦始皇统一之后周游列国时期,经过刘邦家乡时,刘邦曾经在路边见过秦始皇的队伍,并发出感慨:大丈夫当如此也![7]可是现在,刘邦已经当了皇帝,他的队伍却仍然如同老农民,人们对他没有尊重之意,而他的诸侯也不理睬他,独自管理着自己的地盘。到底该怎样做才能达到秦始皇的尊严,是这个当年的小亭长最关心的问题。叔孙通正是看到了这一幕,才求见刘邦,为皇帝出谋划策的。 老革命遇上新问题,这时候新同志就有出头机会了 当韩信等人以赫赫战功而青史留名时,叔孙通就以这次古怪的仪式而登上舞台,并受到了重用,当上了太子太傅。等刘邦死后,作为老臣的叔孙通更是倚老卖老,他不再是跟随秦始皇、秦二世、项羽的战战兢兢的小人物,而是不断地以礼法的名义干预国政,成了汉代早期儒家的代表人物。然而,叔孙通的仪式真的能给新生的汉政权带来稳定吗?这却未必,它实际上让这个政权离心离德了。 叔孙通采取了最简单的做法,试图用一系列复杂的礼仪凸显皇帝的威严,并将人们固定在他们自己的位置上,不让他们反抗。但出身于小混混的刘邦不管经过什么样的包装,人们还是认为他不够神圣,没有起到最终的固定作用,反而让人们更加担心和不信任。叔孙通的努力失败了,但是,怎样才能让人们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个皇帝呢? 汉高祖刘邦遇到的问题是中国政治哲学的最基本问题。从秦代开始,中国建立了大一统的中央集权制度,普天之下莫非王土,率土之滨莫非王臣,这样的帝国维持了两千年。可在建立之初,人们会问:为什么皇帝就能将整个天下的土地和人民都据为己有?他的依据是什么?为什么他是皇帝,而不能换成别人?最后一个问题对于开国君主的意义更加重大,因为开国君主最初只是生活在前朝的普通人,只是因缘际会得到了天下,对他知根知底的人不在少数。成为皇帝后,要想证明他理应当皇帝,就必须神化他,但那些熟人却不屑于他装神弄鬼,到底该怎么说服大家他就是皇帝的不二人选? 文帝上台后,另外两个学派的观点已经占据了汉朝的主流,并影响了汉朝几十年的社会,它们分别是道家和法家。与儒家痴迷于利用礼仪将人的行为束缚起来不同,道家和法家都承认刘氏政权并没有必然性,也没有巩固性。人们对于战国时期的记忆过于清晰,不肯轻易接受一个中央集权的庞然大物。道家和法家相对来说都是务实主义者,他们没有试图从理论上神化皇族,而是寄希望于用现实性来代替编造的理论。他们认为,要想树立刘氏政权的权威,只需要将这个政权维持得足够长久,等那些出生于战国和秦代的老人都死掉时,人们的记忆就会被更迭。如何度过最初的几十年,是一个帝国成败的关键。 尤其是政权维持得足够长久,后期的教育再发力,一个权威就建立起来了。 如何维持政权的稳定,道家和法家的思路却是截然相反的。道家主张放松社会控制,而法家主张加强社会控制。法家对集权政权的实践是从秦朝就开始了的。在商鞅、韩非子等人的影响下,秦朝采取了通过严刑峻法来约束人们的行为的做法,试图利用弹压之术,将人们固定在社会的各个角色之中。当人们适应了新的角色之后,也就承认了新政权的权威。在他们看来,权威来自法律约束。除了制度之外,法家还主张利用一切机会,不择手段地剪除诸侯势力,不管是汉高祖和吕后主导的诛杀异姓王,还是汉景帝时期的削藩,都带着鲜明的法家特色。但是,随着秦朝的灭亡,法家由于过于严苛,已经声名狼藉。而法家主张建立制度,在汉高祖本人看来也并不欣赏。汉高祖本人天马行空,以毁约为常,建立制度除了意味着对民间的限制外,也意味着对皇帝的限制。在汉初,法家虽然屡有应用,却只能处于地下活动,也就是采取法家的政策,却不说自己是法家。 除了法家之外,与法家相对的是另一派,被称为“黄老之术”,也就是西汉初期特殊的道家学派。所谓黄老之术,被认为来自传说中的黄帝和老子的思想。这一派认为,要想巩固政权,必须让人们尝到甜头,认识到现在模式的好处。只有得到了好处,人们才会从心底里接受新模式。要让人们尝到好处,就必须从经济上考虑问题。在统一的模式下,由于市场的扩大,政府只需要维持住和平,并采取放任自流的态度,民间经济就自然会获得发展。当经济发展几十年后,人们都吃上了饱饭好饭,生活上自得其乐,也就已经离不开这个政权了。即便这个政权是依靠欺诈和蛮力建立起来的,随着时间的推移,也会因为创造了和平和繁荣而取得合法性。 黄老之术的代表人物是丞相曹参,以及汉文帝和他的皇后窦皇后。幸运的是,吕太后时期虽然政治上斗争不断,但治理国家上却交给了秉持黄老之术的大臣。到了汉文帝时期,更是将黄老之术当成了国策。借助法家的权术和黄老之术的仁术,汉高祖刘邦死时的皇帝危机暂时被压制住了。随着文景之治带来的盛世局面,人们慢慢地不再怀念战国时期,而是被西汉所创造的巨大的国内市场所迷惑,更加乐于生活在现状之中。 到这时,法家和道家的作用已经达到了最大。然而,人们却发现,皇帝的合法性危机并没有真正解决。法家和道家的做法只是把合法性问题推后了,他们并没有回答“凭什么刘氏才能当皇帝”,只是让大家习惯于刘氏当皇帝的状态,而人们之所以接受刘氏当皇帝,只是因为他们觉得现在生活得不错,没有必要做改变。可是,万一哪一天,当社会经济出现下滑,人们的生活困难时,“凭什么刘氏才能当皇帝”这个问题又会被提出来,并且成为推翻刘氏政权的借口。按照现代功利主义的观点,人们需要一个皇帝,只是因为暂时想不到更好的政治架构来保证庞大国家的统一和繁荣,至于谁当皇帝,是无所谓的。但这种观点在汉代的皇帝们看来绝对不能接受,他们必须要一种哲学来论证只有刘氏才能当皇帝,这样才能保证江山永远在刘氏内部传承。 于是,当道家和法家暂时稳定了社会,让皇帝坐稳了宝座之后,皇帝开始转向了另一派人,请他们彻底解决所谓的合法性问题。这一派认为,道家使用的是权谋之术,而黄老之术则使人放荡和失控,总的来说,这两派都是针对人们的举止和行动采取方法,而真正高明的手段却是控制人们的思想,通过政府的引导、宣传和洗脑,让人们在不知不觉间爱上皇帝,将皇帝当成比衣食父母都亲的神,把当年的小瘪三当成是天命所归的不二选择。只有这样,才能让人们彻底相信,只有刘氏才能做皇帝。这一派,就是后来的儒家。或许我们更应该称之为儒教。 按照“天人合一”理论,人类社会的规律与老天爷的运行规律是合一的,人类生活的目的,就是遵从于老天爷的意志。皇帝是天在人间的代表,是天选定的,是不容置疑的,必须无条件服从。既然老天爷选择了刘氏作为天子,那么所有对皇帝的反抗就是非法的。通过这种方式,董仲舒就解决了只有刘氏才能当皇帝的问题。儒教诞生的同时,作为道家集大成者的淮南王刘安却在儒教的打压之下死亡,他主持编撰的《淮南子》虽然代表了道家思想的最高成就,却没有对现实产生任何影响力。道家从此退出了政治。 到了他六十岁,终于等到一个机会。当年,年幼的汉武帝新上台不久,执政的窦太后决定从地方上征召一批有学问的人。当地官员把老头子公孙弘也举荐了上去,白发苍苍的他第一次踏出故乡,去了京城。执政的窦太后没有嫌他老,授予他博士的头衔。他的第一项差事就是出使匈奴,然而,事实证明,这个放猪的老头子虽然背了一本书,却缺乏处理实务的能力,他搞砸了使命,被太后免了职,打道回府——他向着一事无成地死去又迈进了一步。六年后,窦太后已经死去,汉武帝开始了亲政。他再次下诏征集儒家人才,地方官员再次将公孙弘上报。公孙弘已经心灰意懒,不想再去碰运气,但还是被劝说着上路。到了首都,负责选拔的太常也看不起他,在策问时给他评了个下等。随后,这样的成绩送给汉武帝过目,谁知汉武帝却出乎大臣们的意料,立刻被这个年近七十的老头子迷住了,不仅大大赞赏一番,还将他留下伺候自己。 此后,公孙弘的提升进入了快车道,从金马门待诏,到左内史,直至御史大夫、丞相,以八十岁的高龄死在了丞相任上。由于吃过一次亏,公孙弘对于自己的学问知根知底,他变得谦恭多礼,做事首先把私人态度藏起来。当皇帝询问时,哪怕有不同意见,最终也总是无条件支持皇帝。大臣们对他的首鼠两端感到不满,他就用谦恭的态度笼络住下级,再偷偷地排挤那些比他学问大、能力强的人。在所有学习《春秋公羊传》的人中,他的师弟董仲舒的成就远胜于他,于是他就把董仲舒送到胶西国去当国相,原因是胶西国的国君刘端以残暴出名,当他的手下很可能不知什么时候就挂掉了。以编撰《淮南子》出名的淮南王刘安喜欢道术,杂以百家,是当时最有学问的人。而公孙弘只会背诵一本《春秋公羊传》,对于意思还老是吃不透。但他感觉到皇帝担心这位堂叔的权威,开始着手调查淮南王谋反的迹象,为事后汉武帝查办淮南王拉开了序幕。 儒教对社会的破坏作用,还反映在对谶纬、灾异、祥瑞的态度上。汉代的人们相信天人合一,认为老天爷会通过一定的灾异或者祥瑞来彰显自己的意志,或者通过书籍上一些模棱两可的文字来预示未来,汉代成了荒诞不经预言的大本营。翻看历史时,汉昭帝和宣帝时期的几个书呆子让人哑然失笑。这些书呆子身居高位,却缺乏实务经验,满脑子经书和圣人,闹出了不少笑话。 第一位书呆子是汉昭帝时期的学者眭弘[63],这人年轻时是个浪荡子弟,斗鸡走马,后来学了一点《春秋公羊传》,因为通晓一经,当上了议郎,后来调升符节令。眭弘的一生不足道也,他之所以被历史记住,只是因为那一件让他丢了性命的事情。眭弘生活于汉昭帝时期,此时人们已经普遍相信董仲舒的“天人合一”,以及《公羊传》里的“微言大义”。从此之后,老天爷对人类突然间开始关心起来,各地都纷纷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灾异。在泰山就出现了一个无法解释的灾异现象。时值公元前78年(汉昭帝元凤三年)正月,在泰山和莱芜山南面突然出现了巨大的声响,如同数千人在吵嚷,当地人看到有大石头自己立了起来,高一丈五尺,有四十八围,入地深八尺,底部有三块石头为足。石头立起后,有数千只白乌鸦围绕在石头旁。在昌邑还有一段枯社木复活了。在长安的上林苑中,也有一棵大柳树出现了异常,本来这棵柳树已经断掉卧倒在地上枯萎了,这一天突然间自己立了起来,复活了。柳树上还有虫子吃树叶,形成了几个字:“公孙病已立”。这些复杂的灾异现象已经很难考证。所谓大石头自立,可能是陨石,也可能是地震导致的山上落石;至于树木死而复生,可能是所谓的树木“假死”现象。但更大的可能性,是当时人们相信灾异说,将一般现象夸大了,以讹传讹造成的。当这些事件传到眭弘耳中,由于他学过最先进的学问,立刻意识到这些事情的重要性。他根据“春秋精神”分析道:石头和柳树都是阴类,是下民的象征(根据董仲舒的理论,阴阳之中,阴代表了恶、坏、下等);泰山是岱宗中最高的山,每次改朝换代,皇帝都要到这里来祭祀(同样出自董仲舒的祭祀理论);大石头自立,死了的柳树复活,这不是人力所为,而是改朝换代的迹象,表明有个下等人要做天子了。眭弘立刻找当内官的朋友把意见上报皇帝,他的意见是:先师董仲舒认为,如果圣人要降生,现在的皇帝就必须让位。皇帝应当寻找到这个贤人,把帝位禅让给他来顺应天命。由于当时汉昭帝还小,这封信送到了当时掌权的大将军霍光手中,霍光一听,竟然有人正经八百要终结汉家天下,大怒之下,将上书的眭弘和他的朋友全部问斩。 掉书袋的眭弘丢掉了性命,却因为这件事被记入了史册,可谓啼笑皆非。眭弘并不是孤例。武帝之后的西汉,是中国书呆子最多最猖獗的时期,他们手里拿一本《春秋公羊传》,再配备一两本谶纬书籍,就可以四处寻找灾异和祥瑞了,不管出了什么事,都会先在书里查找一番,看有没有现成的解释,如果没有现成的,就透过字面寻找蛛丝马迹,自信地做出风马牛不相及的解释。他们一辈子的运道就来自书中那些晦涩的语言,吃饭穿衣、娶妻生子都靠它,并对书本深信不疑,因此闹出了不少笑话。 尽信书等于五书...............
公孙弘建立太学的目的是为政府提供儒教知识分子,并将儒教变成社会思维的根基。他的具体建议是这样的:每年各个地方官都要去自己的辖区查找十八岁以上的青年,看有没有适合读书的,一旦发现了,就上报给郡守,再由郡守上报给中央负责礼仪的官员太常,太常则负责考察首都附近的青年,与地方上的汇集在一起,从中选择五十人送入太学。这五十人将分配给五经博士做弟子。在做五经弟子期间,这些青年都是免除徭役和赋税的。一年后经过考核,合格的人就可以授予中央低级小官,并逐渐递升,不合格的人就淘汰回家。另外,官员的递升也要考查文化水平,有文化的人才能高升。通过这种方式,经过几十年后,那些非儒家老官僚死光了,汉朝廷就会被儒教子弟们占据,他们担负着保卫汉皇帝的重任。不出公孙弘所料,他的提议迅速起到了效果。他的成功反映在汉代太学的扩张上。汉武帝之后,太学里的学生名额大大增加,昭帝时增加到百人,宣帝末期又增加到两百人。汉元帝因为喜好儒教,对于地方上能够通晓一本经书的,都不用服劳役,一时间,人人都争着读书。几年后,由于减免成本太大,只好下令停止这个政策。但是,将太学的规模扩大到千人。在各个郡国也设置了五经卒史,俸禄是一百石,负责传播儒教知识。汉成帝末年,太学规模扩大到了三千人。但这个规模只维持了一年多,就因为养不起,缩回到了一千人。即便按照一千人计算,比起汉武帝时代太学也已经膨胀了二十倍。[67]这些太学学生有很大一部分都会成为官员,所以,汉朝的朝廷里就充斥着能够背诵儒家著作的人才,整个社会被儒教化了。几十年后,随便拉出一个汉朝人询问宇宙的真理是什么,他都会给你讲述“宇宙的真理是天人合一,皇帝是老天爷的儿子,宇宙是阴阳五行的变化”,这一切就和现代人谈论牛顿、爱因斯坦一样自然。 还是要靠物质激励啊
汉武帝时期,一位叫作张汤的酷吏突然宣布要用儒家经典来进行审判。[70]由于皇帝加强了集权,文景时期的宽松政治突然间收紧,大臣和人民都不适应皇帝的扩权,武帝只好招纳了大批的酷吏来为自己所用,绕过了正规的官僚系统,建立了围绕皇帝的委员会,依靠酷吏的严苛将法律推行下去。张汤小时候,因为老鼠偷了家里的肉,就用烟熏土掘,将老鼠抓住,然后写了控诉老鼠的法律文书,再把老鼠四肢绑住进行审判,最后将老鼠活剥。他的父亲当时官至长安丞,看到儿子的天赋,立刻决定要他学习法律,从此张汤步步高升,终于成了皇帝的得力干将。 牛逼 张汤最有名的决狱之一,是所谓的“腹诽之罪”。武帝派张汤寻找颜异其他的毛病。这时,有人和颜异在私下里相处时,说皇帝政策的坏话,颜异没有表态,只是翻了翻嘴唇。这件事被张汤知道了,立刻上奏,说颜异对政策不满,却不公开告诉皇帝,反而在私下里表达不满。颜异并没有说话,怎么算表达不满呢?张汤认为,颜异虽然没有说话,但心里实际上是赞同朋友的,肚子里瞎嘀咕,是“腹诽之罪”。颜异最终被杀。以腹诽就可以定罪的张汤本来是“无所谓东西”,只看皇帝意图的酷吏,却突然之间转向要用儒家经典做审判,不得不让人大跌眼镜。这又是怎么回事呢?原来,公孙弘的飞黄腾达让张汤看到了皇帝对儒家的推崇,他也想沾一下光。 汉武帝虽然“罢黜百家,独尊儒术”,但他本人对于儒教却是一种利用关系,并没有崇敬之心,所以在选择官员时,最主要的条件是听话,而不是学问。在这时,太学系统提供的官员大都还处于低级,没有晋升到高级官僚体系。至于卫绾,他更多的是倾向于儒家,却并不见得有太高的修养。窦婴和田蚡都是因为外戚而升职的,与是不是儒家本来没有什么关系。只有公孙弘是一个例外,而他本人却心术颇多,在皇帝面前不说二话,但偷偷地为儒教找补贴。公孙弘之后的丞相们都很听话,也没有什么政绩,权力从丞相向皇帝以及皇帝的亲信大司马集中。然而,汉武帝的儒家教育系统在他死后却硕果累累,到了汉宣帝时期,儒教学问几乎已经成了升官的必要条件。汉武帝之前,官员们选择面较窄,大都是功臣、外戚和官二代,但武帝之后,官员们依靠教育体系得以升职,这说明汉代的太学体系是管用的。但同时也说明,儒教终于垄断了汉代人们的头脑,中国不可能跳出儒教圈了。 汉代的老天爷不仅指定了谁做皇帝,还不时地降出祥瑞来告诉人民,他喜欢现在的政策,或者降出灾异,表明他憎恶现在的社会。汉代人看见闪电,除了按照正常的反应,认识到要下雨之外,还会想到:一、皇帝也许做错了什么事,二、地方官或许做错了什么事,三、自己也许做错了什么事。至于选择哪一样,就要根据个人的心理了。什么是祥瑞?在汉代也是有规定的。东汉时期大学问家班固就列举了一系列的动物祥瑞[76]:当皇帝(大臣,或者社会)的品德影响了鸟兽界时,就会出现凤凰、鸾鸟、麒麟、白虎等祥瑞,或者看到九尾狐,也可能会看到白野鸡、白鹿和其他白鸟。正因为祥瑞在汉人的心目中占据了很高的地位,王莽才会偷偷地让人们进献白野鸡。而群臣也心领神会,他们请求册封王莽,就是因为:在周成王时期,也有白野鸡出现,那时候的白野鸡是因为周公,从这进行推断,王莽是和周公一样伟大的人物,也必将能够稳定汉朝的江山。[77]在儒教的神化体系中,老天爷与人世沟通的方式主要有表示好意的“祥瑞”,表示惩罚的“灾异”,表示命运的“符命”,表示预言的“谶纬”。 反噬了汉朝自己啊 在如此大规模的符命轰炸下,王莽终于没有经受住考验,不得不当上了皇帝,改朝换代建立了短命的新朝。其实,现代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,所谓的符命和谶纬都是伪造的,所谓灾异和祥瑞,都只不过是人们不了解自然现象,将这些现象神学化了而已。但是在汉代,所有的知识分子都认真地对待这些东西,并正经八百地把它们当作正规的学问来接受,甚至继续发明一些类似的理论,将之变得更加复杂。而这些现象本身,都是董仲舒将阴阳术加入儒家学问产生的必然结果。汉代公认的大儒们,如董仲舒、夏侯始昌、夏侯胜、京房、谷永等人,几乎都深深地相信天人感应,总结了许多荒诞不经的说法加入儒教之中。 另外,从汉武帝开始,人们也突然发现,当官是一个危险的职业,即便位高权重,也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,比如在汉代后期的丞相中,有许多人就是被皇帝胁迫着自杀而死。至于其他小官,更是难保自己的命运。到最后,为了避免自己倒霉,大臣们也纷纷制造谶纬来规劝皇帝。如果直言不讳地批评皇帝暴政,必然会被皇帝杀死,但如果借助天灾,向皇帝暗示,由于人间政治出了问题,引起了老天爷的愤怒,就有可能让皇帝在不迁怒于大臣的情况下收敛一点。汉武帝只是为了巩固自己统治,编造儒教神话逼迫其他人相信,但到了他的子孙,就已经掉入儒教神话中无法自拔了。 也算相互成就了 董仲舒的理论框架碰到了汉代的现实政治,共同创造了汉代越来越变味的学术氛围。在这种变味的学术之下,许多书籍被伪造了出来,每本书都说是周公、孔子写的,但内容却荒诞不经,充满了预言、暗示和神化,这些书籍被称为谶纬书籍。人们伪造这些书,是因为流传下来的儒家典籍实在太少,为了表达自己的意见,必须伪造一些书来为自己的理论服务。 这些书中有的把孔子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帝王,认为孔子是黑帝精裔,他的出现就是为了给几百年的汉朝制定规矩的。[78]还有的把刘邦神化成脚踏星空、神游万仞的仙人。[79]再借助孔子、刘邦等人,写自己的理论。而所谓理论,大都是附会之言,预言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,或者通过自然现象推演人间。这一类的书很像现代的野史八卦,还充满了荒诞不经的神话传说,但在汉代却被认为是正经八百的著作,甚至用来指导政治。谶纬的出现,是一种严重的倒退。在战国时期,由于政治并没有给学术研究设定范围,人们思维大开发,结果产生了百花齐放的诸子百家。可是,一旦政府给学术规定了范围,告诉人们只能在某一个领域内思考,不得越界,那么,必然产生学术的退化。当人们不能思考更广泛的问题时,就会利用他的思维,在有限的范围内胡编乱造,汉代的谶纬就是这样胡编乱造的结果。在思想束缚下和谶纬横行之下,汉武帝之后的汉代学术一直停滞不前,除了语言铺张却言之无物的汉赋之外,没有留下太多有价值的东西。 在最受皇帝重视的《春秋》学问上,除了《公羊传》这一种学说,另一派学者发现了另一种学说,称为《谷梁传》。为了调和两种学说的矛盾,汉宣帝主持召开了一系列的会议,试图将两种学说统一起来。汉宣帝调和儒教纷争的另一个做法是,增加博士点的数量,让大家利益均沾,五经博士点的数量也从七个增加到了十二个。对于既得利益集团(被称为今文经集团)冲击最大的是古文经集团。由于秦朝焚书坑儒,许多儒家著作都已经不完整,或者有了错别字,统治哲学就建立在这些带错的经文之上。随着一批战国时期写成的文献(它们的错误更少,被称为古文经)被从民间发掘出来,一批研究古文经的学者向既得利益集团发起挑战,却被学术门阀排斥在统治之外。西汉末期,古文经学者为了分享政权,投靠王莽,并帮助王莽设计了复古改革,却由于王莽的倒台,成了新皇帝打压的对象。 汉宣帝继位后,听说祖父刘据喜欢《谷梁传》,开始有意识地培养《谷梁传》的传人,谷梁的春天到来了。[85]汉宣帝之所以扶持《谷梁传》,还有另外的原因。当他继位时,汉代的江山已经彻底稳固了,随着儒教控制了帝国的思想,已经没有人再质疑汉代的正统性,当年的小流氓刘邦早已经成了人们思想中理所当然的天子,他的子孙们也成了上天的选择。到这时,《公羊传》已经显得有些不合时宜。《公羊传》虽然强调大一统,却又加入了董仲舒的天人合一,强调灾异、谶纬,甚至可以被人们用来反对朝廷。比如,后来的王莽就利用了《公羊传》和董仲舒思想中强调王朝更迭、天命转移的思想,完成了改朝换代。反而是笨拙的《谷梁传》由于不随意发挥,只强调仁义、忠诚、礼仪,更有利于皇帝对社会的控制。汉宣帝已经不再需要《公羊传》所代表的齐学的诡异,而更需要《谷梁传》所代表的鲁学的平实。 理论更改背后都有现实需要的背景
幸运的是,汉宣帝时期,西汉政权还有足够的活力进行调整,容纳一部分新的势力,而石渠阁会议,就是这样的尝试。这里也可以看出东西方的不同。西方基督教的历次会议都是以分裂和打击为目标的,皇帝组织会议,就是为了树立一个统一的思想,而把另外的都打成异端,从思想甚至肉体上进行消灭。而中国的会议并不是为了消灭一种思想,皇帝知道,《公羊传》已经成了一种理论基础,无法完全废除,他追求的是在《公羊传》中加入《谷梁传》的成分,进行调和后,让两者都成为政权的基础。至于《谷梁传》和《公羊传》中不一样的地方,则由皇帝进行裁决,两家都服从皇帝的意见,形成另一次理论统一。而两派的学者群也没有誓死捍卫理论的决心,他们把自己当成是皇帝的臣民,随时做好服从皇帝裁决的准备。 这不就是统一思想的前身嘛,骨子里的流传啊
汉宣帝本人是一个严肃、兢兢业业的君主,一生考虑的唯一一件事,就是怎么维持汉朝的统治。在他的任上,任何能够保持汉江山的理论都是要吸取的。皇帝并不喜欢公羊学,因为里面充满了大话和套话,但他仍然利用公羊学理论,不断地强调在他任上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祥瑞,从天降甘露,到出现凤凰、黄龙,[87]他的年号也改来改去,元康、神爵、五凤、甘露、黄龙,充满了祥瑞色彩。在不舍弃老理论的同时,如何与新理论调和?两年后,皇帝召集大臣和学者再次在石渠阁开会,这次会议的重点是调和五经当中的分歧。这次会议形成了一系列的文件,这些文件分别对五经进行了解读和规定,统一了各家的分歧,形成了由皇家主持的正统的哲学体系。 记得《雍正王朝》的小说里,雍正也不喜欢繁文缛节,尤其是下人见他跪拜那套,但他也不会废除。